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玄武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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勤务兵送来刚烧开的热水,穆川从柜子里拿出那把桥钮朱泥圆壶,坐到沙发上,往茶壶里放了点岩茶。他用第一泡茶洗了洗杯子,再冲水泡茶。阳光下热汽氤氲,他想了想,提起电话打给游天啸。 “游队长来啦,穆处长在里面喝茶,您请进。”勤务兵在门口大声说。 游天啸敲了敲门,没等穆川说话,便推门而入,手里拿着一摞案件卷宗。“穆处长,审讯记录我给你拿来了。” 穆川挥手让坐,游天啸把卷宗放在茶几上,坐到沙发上时,从裤袋里掉出一对骰子,他连忙俯身拾起。 穆川看了他一眼,挑了一只杯子,洗杯注水来回倒腾。“穆处长在喝什么好茶?” 穆川做作地打了个哈欠:“昨晚被翁副官拉去喝酒,稍微喝多了一点。这会儿想喝两口茶。”“常来警备司令部那个老是戴着巴拿马草帽的广东人?” “游队长果然无所不知。”穆川给游天啸倒了一杯茶,“你试试看这武夷山大红袍,我觉得味道不错。” “好茶。”游天啸喝了一口,虽然他更喜欢喝凉水。 穆川一反常态,竟然认真地看起了卷宗。他翻了一页,忽然说:“我知道你们侦缉队花样多。不过有了钱,可以找个女人,成家立业—” 他指指游天啸的裤袋:“这种事情,逢场作戏玩玩就算了。”游天啸欲言又止,最后只说了一句:“是,处长。” 室内一时只有纸页翻动时发出的声音。 “还没有开口。”他轻轻地说,好像在自言自语,说罢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。“也审了两天了吧?”穆川并没有抬头,一边说话一边又翻了一页。 “这些人职业五花八门,干什么的都有,乱七八糟聚在一起,光凭这一点就可以确定。” “虽然共党案件属于紧急治罪,”穆川边看边说,“但训政时期,军法处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由着性子来,定谳总还要有证据。” “这个凌汶,是个作家,又是富商遗孀,简直是有闲阶级。”穆川又往前翻了几页,“一个女教师,一个记者,一个银行职员,一个古董书画铺老板,还有一个当过兵。果然是疑点重重,难怪你把他们一起抓进来。你那个情报线索,究竟是怎么说的?”穆川语气轻松地说道,“这个易君年,你是不是让他吃了点苦头?” “是个做字画买卖的,看他有点害怕,我们就稍微动了他两下。”“口供颠三倒四,肯定让你们打得不轻。”穆川笑了起来。 “没有打。给他通了电线。” “用了那套德国货?”南京方面去年给警备司令部送来一批德制装备,其中有一套电刑机器。“银行职员林石,哪家银行?” “仁泰银公司。逮捕时腿上中了子弹,司令部军医给他包扎了一下。半昏迷着,没怎么审他。” “梁士超,还是行伍出身?” “他自称从前在十九路军干过,“一·二八'沪战负了重伤,退伍后这几年一直在养伤。”“哦—”穆川又仔细看了看这一页的口供,“电询过他们军部?” “官兵都在福建“剿共'前线。司令部说花名册上有这个名字,但他们一直在打仗,士兵都换好几茬了。” “你认为易君年是他们的组长,为什么?” 游天啸没有告诉穆川,他从易君年身上搜出了一对骰子,但易君年坚持说这对骰子是他自己带来的。游天啸时不时觉得自己的脑子会分裂成两半,每一份记录他都要滴水不漏地做成内容不同的两份,一份给军法处,另一份交到特工总部。 “易君年和那个作家,”穆川向前翻了几页,“凌汶,倒是老相识?” “周围的邻居说,易君年常去她家。问他们自己,两个人都说是为了买卖字画。凌汶夫家姓龙,家里据说是两广富商,有一年为了生意上的什么事情出门,被绑架撕票了。这些年,她靠着变卖古董字画和做二房东收租过日子。” “这样的人,也会做共产党?”穆川若有所思地说,“怎么没有陈千元的笔录?”“他还在审讯室。审了他大半夜—” “也没说出什么?” “董慧文,那个女教师,是他的弱点,我想通过这个来突破。” “哦?是他的达令?”穆川饶有兴致。他点上香烟,望着袅袅上升的烟雾,“你给我看的这些审讯笔录,好像没有照着提审顺序编号?” “我那儿就这么一个书记员,一天审完了才有空整理归档,可能他弄乱了。” 穆川笑得像一只老狐狸:“游队长果然心机过人,你是担心我看出你究竟在找什么吧?”“穆处长-” 穆川挥了挥手:“游队长不用当真,你我都是为党国效力。” 他盯着陈千元档案页上的照片,就好像能从照片上那双怒火燃烧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来。游天啸也在想着心事,烟灰掉落在处长室精心打蜡的地板上。 “翁副官昨晚请穆处长喝酒,”游天啸一句一顿地说,好像在吃力地寻找词句,“或者是蔡军长有什么话?” “蔡军长是南昌行营的红人,带兵离开上海这几年,他戎事倥偬。当年驻军上海的时候,蔡军长交了不少朋友。” 游天啸挺了挺身,挪坐到沙发外沿。他摁灭烟蒂,眼神低垂,继续听着。 隔了一会儿,穆川又接着说道:“翁副官说了很多,最重要的一句,他说如果这些人是共党,你们照规矩来,秉公办案。如果不是共党,请你们网开一面。” 电话铃响,穆川起身接听:“找你的,游队长。”随即把听筒搁在桌上。“在审陈千元,我跟他们交代了到你这里找我。”游天啸解释道。 他拿起电话听了几句,大声说:“又昏过去了?那—先把他送回牢房。”“他交代了什么没有?”穆川靠在沙发背上,摩挲着沙发扶手。 “没开口。”游天啸站在茶几旁,“处长的意思我明白了。我先回去看看。”穆川点点头,游天啸正要离开,穆川又说:“那个陶—” “陶小姐今天就放了。那天把她送过去,谈了整整一个下午。说是宋先生亲自出面讲的条件,学乖了。” “这些女人,关一关就服帖了。”穆川掸了掸裤子上的烟灰,忽然轻蔑地问,“她到底有没有怀上?” “关了这么些天,据我看,没有。” “没有就好,不然宋太太也不会放她过门。出去前你再关照她一下,让她把嘴闭上。” 陶小姐喜气洋洋出了牢房。她本以为直接就能从看守所后门出去,那天上午汽车就是这样接了她去见宋先生的,可是狱卒却把她送到了游天啸那里。每次看到这个人,陶小姐都会有寒毛凛凛的感觉。 窗外太阳很好,游天啸却坐在阴影里。只听他森然说道:“陶小姐,请坐。出去以后不会再闹了吧?” “游队长,不会了。” “那很好—”游天啸盯着她看了半天,突然说,“她们有没有让你带什么东西出去?”陶小姐没有说话。 游天啸站起身,走到她跟前,弯下腰,面对面几乎贴上了那张俏脸,眯着眼,继续盯视着她。陶小姐觉得那对瞳孔缩成了一根冰针,刺进自己的心窝,全身的血都快要凝固了。游天啸猛地直起身,转到她背后,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,陶小姐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。她只觉双腿发软,坐都坐不住,恨不得缩成一团,掉到地上。 游天啸倏地伸手,抓起狱卒放在陶小姐脚边的那只藤编箱子,放到桌上,打开后兜底一翻,全倒在桌上,旗袍衣物口红镜子撒了一桌。他随手翻了两下,折叠整齐的衬裙、丝袜、袜带、短裤顿时乱作一团,那只掉了油漆的桌子,顿时变得像百货公司女装部的柜台。 “你当住大旅馆了—”游天啸厉声说,“回头给你脱光了搜身,要是查出来,你就别想出门 陶小姐忽然咯咯笑了起来,眼神娇媚地瞟了一眼游队长,又伸手摸他灰呢军服上的皮腰带。侦缉队虽然也发军装,却向来没什么着装要求,可游天啸一进司令部,穿着还是严守军容风纪。 陶小姐似乎花了好大力气才欠起身,往桌上指了指,说:“还真有一封信。”“拿出来。”游天啸背对着她。 “夹在旗袍里衬下面。”“哪一件?” “那件宝蓝的,呢绒料子。” 游天啸从那堆衣物里找到那件旗袍,撕开里衬。陶小姐觉得这件旗袍就像穿在自己身上一样,心里一慌。 信找到了。 方兄如晤,老易与妹等情形,料兄悉知。我等既已入院,决与之抗争。内心甚为安宁,最坏情形也不过一死而已。天气严寒,望兄等珍重。并请转告父母大人,幸自摄卫。妹凌等。 游天啸翻来覆去地端详这片纸,又问陶小姐:“让你把信送到哪里?” “让我出去后,装上信封,寄到徐家汇邮政支局,到局自取,一三七号信箱。”陶小姐犹犹豫豫地说道。 游天啸点点头,没有再说什么。他伸手打开台灯,把信纸翻过面对着灯光,然后放下信,从抽屉里摸出一瓶药水,滴了几滴在纸上,很快显出一行字: 所有同志决心已定。骰子事已暴露,有内奸。另,他们问浩瀚下落。 游天啸一口气喝下半杯凉开水,又一次点上香烟。陶小姐见他神色有变,半天不敢吱声。隔了好久,游天啸才抬起头,神情古怪,好像刚刚注意到边上还有陶小姐这么个人。他抬了抬下巴,让人把她带出看守所后门,放了。 木制百叶窗向下翻着,房间里光线暗淡。游天啸连着抽了两根香烟,忽然从口袋里摸出骰子,捏在拳心虚晃了几下,扔到桌上。他看了看点数,拿起电话,让警备司令部的女接线员把电话转接到南京瞻园。 “请接特工总部叶副主任。”游天啸在电话里郑重其事,但跟其他人一样,当着叶启年的面则直呼叶主任。 半小时后,南京的电话接通了。 “老师,”游天啸站立着,对着电话恭敬地说,“我要当面向您汇报。”游天啸刚从南京下关车站出来,就在新造的椭圆大厅门外被人拦住。 “游队长,”来人是马秘书,他指着不远处停着的一辆汽车说,“叶主任在那边等您。” 这会儿还不到六点,晨雾笼罩长江南岸。昨天下午按叶启年的安排,游天啸到京沪铁路局督导室取了车票,连夜坐蓝钢快车直奔南京。 他看见叶启年亲自坐在驾驶座上,刚想拉开副驾驶这一侧的车门—“你去后面坐。” 叶启年是游天啸的老师,当年在训练班,只有叶老师是真正的特务工作内行。这位老师很难亲近,那么多年,在叶老师面前他向来都是远远站着,哪怕单独会面,身体距离也从未接近到五米以内,汽车前后座就算是难得的靠近了。 可是一有什么事情,他还是一个电话挂到叶启年的办公桌上。特工总部虽然是国民党中央组织部的下属单位,但内部实行的更像是某种家法。要是犯了什么错,处置十分严厉,连枪毙都有可能。在特工总部,游天啸的顶头上司不是叶启年,但叶启年从不反对游天啸打电话直接向他汇报,他们从不按表面官序层级来指挥。 “老师,审了好几天,问不出什么。”“连你这个老手也问不出什么来?” “巡捕房泄露了消息,不得不提前抓捕。学生处置不当。请求处分。”“罚你也不能解决问题。” 汽车在下关码头绕了一个弯,在晨雾中向东开去,路上既没有行人,也没有车,汽车放慢了速度,叶启年凝视着车窗外玄武湖畔的明城墙。 游天啸望着昏暗前座上的背影,没有出声。 “你这回想跟我说什么?”车过鸡鸣寺,叶启年忽然开口问道。 “我想把他们先放了。” 汽车在旧城墙边停了一会儿,游天啸注视着破裂墙砖上的青苔,慢慢地说出了他的想法。 说服这位老师并不容易。当年在训练班,叶老师就极其善于识破学生的各种花样。他不信任过于复杂的计划,总是说,把事情想得太复杂,实际行动当中就会碰到太多意外。但“西施”是他的得意之笔,游天啸特意强调先把他们都放了,这样能让“西施”发挥更大的作用。 “现在看来,易君年不太像是他们的中央特派员。”他这样回答老师的问题。 “每个人都有可能。特务工作的本分就是怀疑一切。”叶启年同样空洞地说着些陈词滥调,间或问一些反复问了好几遍的问题。游天啸知道,叶老师正在仔细权衡。 “那个穆川,他也听说了“西施'?” “是。他常跑南京。”游天啸想了想,又说,“他大概不太想当那个军法处长了,嫌它造孽太多,影响官运。” “什么话!造孽?党国实在太多这样的干部,简直像个筛子,到处都在泄露秘密。”叶启年十分愤怒。 “那封信你怎么处理的?”“烧了。” “把它寄出去。” 游天啸坐在那里发愣,叶启年又说:“重新写一封。” 发现这位学生还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,叶启年又补充了一句:“他们是单线联系,信是写给姓方的,这个人一定要把他抓回来。”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:“我不抽烟,你可以抽呀。” 游天啸摇摇头。片刻,叶启年说:“我同意你的计划。你回去发一份电报到特工总部,等他们交来了,我会给你批复。让他们交保释放,来交铺保的人,你要调查清楚。每一个出去的人都要严密监控,人手加倍。我会从杭州训练班再给你派一些新学员。你们那个侦缉队,成了警备司令部的托儿所,什么人都有。” “是,老师。” “再出什么差错,连我也救不了你。” “是,主任。”游天啸听出了叶启年语气的变化。 汽车又开回火车站,游天啸下了车,准备坐下一班火车回上海。叶启年换回后座,马秘书开车朝瞻园方向开去。 “你早上来接我时说了什么?”一大早汽车驶过神策门旧城墙时,叶启年心头忽然浮起一片阴翳,心神恍惚了好久。 马秘书汇报说:“主任,前两天总部派人到上海密捕浩瀚,被一个家伙搅了局,我们还怀疑了好一阵,是不是总部派去的那些人里有内奸。现在他们说,有人看了从上海发回总部的案件卷宗,发现那个没有去开会的共党分子方云平,应该就是在普恩济世路上开枪的人。方云平靠近借火,我们的人记住了他的脸。” “让他们抓紧追捕方云平。”叶启年命令马秘书,““西施”没有了解到这个情况?”“他可能不知道。” “通报给他,让他查一查。方云平不去开会,跑到包子铺去救人。他是得到内线情报了?” “主任,我觉得不像。很可能是现场行动人员自己暴露了。方云平多半是去跟浩瀚接头,在现场发现了情况异常。” “这也有可能。” 他们俩都知道,这些做久了特务的人,看上去确实会跟一般人有些不一样。 叶启年沉吟道:“方云平又要去开会,又要去跟浩瀚接头,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。” “主任是说这个会议跟浩瀚有关?” “各地分站这些天都在传,共党中央可能有大动作,有一个秘密计划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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